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喻 中 :相嘲相得惠与庄 《庄子·天下篇》今读之三
【学科类别】中国法制史
【出处】《管子学刊》2024年第3期
【写作时间】2024年
【中文摘要】根据《庄子·天下篇》,“古之道术”在庄子时代破裂四散之后,庄周、惠施分别传承了其中的一个部分。由于庄周与惠施之间有较为密切的生活交往与学术思想交往,有必要把《庄子·天下篇》中最后叙述的庄周之道术与惠施之道术结合起来予以解读,在相互比较、相互映照中,分别凸显庄周道术与惠施道术之精义,进而展示庄周与惠施的学术思想肖像。?
【中文关键字】《天下篇》;庄子;惠施
【全文】


  《庄子·天下篇》(以下简称《天下篇》)的结构是一个总论加六个分论。总论部分概述“古之道术”的由来及其在庄子时代破裂四散的大事因缘,其间蕴含的思想信息,已经在“《天下篇》今读之一”中予以揭示。针对分论部分逐一叙述的六种道术,有必要选择其中的“一头一尾”予以解读。关于其中的“一头”,亦即第一种道术,已在“《天下篇》今读之二”中予以铺陈。在暂且略去中间的几种道术之后,这里选择《天下篇》中最后分述的两种道术,亦即庄周之道术与惠施之道术,作为“一尾”予以解读。
  本来,惠施之道术居于《天下篇》全文的最末端,如果只讲惠施之道术,也可以为“《天下篇》今读”系列画上一个句号。然而,《天下篇》既然出于《庄子》,对《天下篇》的解读似乎不宜撇开庄周之道术。此外,晚清时期魏源留下一句妙语:“相嘲相得惠与庄。”大量的史料(详后)也可以表明,“惠与庄”之间的交往,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,似乎都超过了其他诸子与庄子之间的交往。有鉴于此,此“《天下篇》今读”系列的最后一篇,不妨借用魏源之语作为标题,分上、下两个部分,按照《天下篇》中的顺序,解读“庄与惠”之道术,从中体会“庄与惠”之间的“相嘲相得”,并以之作为“《天下篇》今读”系列之结束。
  上篇:古之道术在庄周
  如果把庄子视为《庄子》的作者,《天下篇》中关于“庄周道术”的这一节,可以理解为庄子对自己学术思想的概括。请注意,庄子这是把自己写进了学术思想史。写作一个时代的学术思想史,把自己也写进去,庄子是“始作俑者”。似乎前无古人,那后面有无来者?有的。譬如梁启超写《清代学术概论》,就把自己写了进去。这样的学术史,或者说学术史上的这样一个环节,既有回忆录的性质,也有学术自述的趣味。那么,作为古今之间的一个对照,作为这种学术史写作的开创者,庄子关于自己的这一节,在大约二百七十字左右的篇幅中,是如何铺陈的?他为自己绘制了一幅什么样的思想肖像?
  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。
  对此,马叙伦曰:“《释文》云:‘芴,元嘉本作寂。’疏云:‘妙本无形,故寂漠也;迹随物化,故无常也。’”
  顾实:“芴、忽古字通。漠者,犹言寂寞也。”
  芴既可以解为忽,也可以解为寂。相比之下,理解为寂更佳。寂与漠,可以互训。因此,这句话可以读为:寂漠无形,变化无常。
  那么,是什么东西“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”呢?让我们回想《天下篇》中反复出现的“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”这一句式,原来,“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”就是“古之道术”的一种存在形态。更具体地说,是庄子所承载的古之道术,是这种道术“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”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?
  《庄子·大宗师》曰:“夫道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豨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犠氏得之,以袭气母;维斗得之,终古不忒;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袭昆仑;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得之,以处太山;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,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;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、骑箕尾而比于列星。”
  这段话讲道的本质,讲道的历史,讲道的表象,可以作为“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”一种比较完整、比较正式的解释。
  道是一种真实的存在,但是道又是一种无形、无象的存在。你看不见它,抓不住它,却又可以体认,可以领悟。这段文字讲了很多历史典故或历史传说,从遥远的豨韦氏一直到相对晚近的傅说,他们都获得了道,道在他们身上都有所体现。他们循道而行,完成了各种各样的胜业,由此可以说明,道确实是变化的、无形的。其他人暂且不论,只看傅说其人,哪怕在他死了之后,他的神明也是飘浮在星际之间,以永恒的方式显示着道的存在。
  死与生与,天地并与,神明往与。芒乎何之,忽乎何适。
  有些学者把这两句全用问号来分隔,全部读成疑问句,这当然是一种读法,而且可能更生动一些,更符合庄子的叙事风格。但是,用逗号与句号来分隔,也是可以的,似乎更加中规中矩。
  高亨:“此当作一句读。死生与天地相并,与神明同游,亦所谓超人也。”
  熊十力:“‘死与欠?死与欠?’按凡人有生有死,其生也,何自而生叹?其死也,奚为而死叹?‘天地并与欠’,按言其生,将吾孑然而独生欤?抑天地与我并生,而吾非独欤?‘神明往欤?芒乎何之?忽乎何适?’按言其死,岂人之神明冥然长往欤?若长往也,则芒乎何所之?忽乎何所适?”按照熊说,“天地并欤”与生相对应,人与天地并生。人之死,则神明将远离,它将去往何方?
  马叙伦:“吕惠卿曰:‘以为死与,则未尝有生;以为生与,则未尝有死;以为天地并与,未尝有古今;以为神明往与,未尝有彼是。然则芒芴无为,寂然不动而已。’案:吕说亦善。”
  马叙伦引用的吕说,主要是加字解经。依吕惠卿之意,这句话是说:你以为你死了?其实你还没有出生呢。你以为你还活着?其实根本就没有死亡这回事。道与天地从来就是一体的,无始无终;道与神明一起运行,从来就没有区别。道寂然无为,道寂然不动。“芒乎”与“忽乎”都是寂然、恍惚、空虚的样子,当然可以理解为无形无像的样子。“何之”是指“做什么”,“何适”是指“去哪里”。如果把“芒乎何之,忽乎何适”读为疑问句,那就是:空虚寂然的道啊,你要做什么?你要去哪里?
  《大宗师》曰:“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。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决疒丸溃痈。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!假于异物,托于同体;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;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;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”这段话是对得道者的形象化说明,他们消除了生与死的界限。生死循环,根本不必理出头绪。他们寄生于尘世之外,逍遥于无为之间。
  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前文以百家众技比诸耳目鼻口不能相通,其论自己亦侪诸耳目鼻口之一,不自翘异,是批评家绝好态度。”换言之,这是庄子自谦之辞。
  高享:“万物虽多,不知谁是谁非,故无所归。”可以理解为:庄子之道术,包罗万象,不知所归。
  马叙伦:“疏云:‘包罗万物,囊括宇内,未尝离道,何处归根。’”
  熊十力:“‘万物毕罗’,按且非独吾人死生不可解而已,其环吾一身之外者,万物森然毕罗。孰主张是,孰纲维是?‘莫足以归’,按夫计有身,即迷于死生,而不得所归宿。计有万物与吾身相峙立,则拘于有限之域,而亦不得所归宿。故云莫足以归也。其唯至人,证如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。是故体真而履大变,无身见之存也。身见遣,即不见有小己之生,亦无所谓死,是名外死生。既外死生,而除小己之执,既不见有万物与己对峙。是故游于无待,而全其芴漠无形,变化无常之真也。”根据熊说,“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”所描述的乃是“小己”的处境。
  《知北游》有言:“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谷阝,忽然而已!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解其天韬,堕其天失衣。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,乃大归乎!”在顾实看来,这段话可以说明:“人死归于无形,不归于有形。故曰:‘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’也。”
  以上诸说皆是。在《天下篇》中,庄子对自己学术思想的概括是:其道术包罗万象,不知归往处何?这样的表达,未必可以视为庄子的自谦,或许可以视为庄子的自我追问。事实上,这样的问题在《知北游》篇中已经可以找到答案:“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,乃大归乎。”所谓“大归”,就是精神与形体一同归向的虚无之所。《红楼梦》创造了一个世界,叫做“太虚幻境”,也是一个虚无之所,那就是万物所归之处。《红楼梦》第一百二十回:“宝玉未及回言,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,一僧一道,夹住宝玉说道:‘俗缘已毕,还不快走。’说着,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。贾政不顾地滑,疾忙来赶。见那三人在前,那里赶得上。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:‘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。我所游兮,鸿蒙太空。谁与我游兮,吾谁与从。渺渺茫茫兮,归彼大荒。’”在远去的三个人中,有一僧、一道、一贾(宝玉),作歌者想必是那一道人。因为,此歌写出了庄子之意。“归彼大荒”正是《知北游》篇所说的“大归”之处,经过渺渺茫茫的鸿蒙太空之后的大荒。
  万物最终归向何处?这是庄子提出的一个极其深刻的哲学命题。庄子提供了一些富有诗意的答案。当下的人文学科,应当对此做出怎样的回答?
 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庄周闻其风而悦之。
  经过前面的铺垫之后,庄子的名字正式出现了。这种道术,只有庄子一人“闻其风而悦之”。这就是说,庄子是独一无二的。《天下篇》列举的其他几种道术,都是两人或三人共同承载。无论是两人还是三人,总归是“一伙人”,总归是“他们这些人”。然而,承载当下正在讨论的这种道术的却不是“一伙人”,而是庄子“一个人”。这就是说,庄子是独行者,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。他跟谁都不绑在一起;无论跟谁绑在一起,他都不屑。他不合群,他没有团队意识,他自成一派。虽然后世概括的道家包括老、庄、列,还有“稷下道家”之类,但是,庄子显然不能认同这样的分类。在他的眼里,宋钘、尹文是一派,彭蒙、田骈、慎到是一派,关尹、老聃是一派,庄子自成一派。那么,这个庄子,他是谁呢?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正如啮缺的老师被衣所问:“彼何人哉?”
  这又是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,也是一个被无数学者讨论过无数次的问题。《史记·老庄申韩列传》虽有关于庄子的记载,但是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仍然很大。很多学者都有专门的考证。如果逐一引证,怕是没完没了。其中,马叙伦著有《庄子年表》(载马叙伦《〈庄子·天下篇〉述义》),认为庄子生于周烈王七年,卒于周郝王二十年,大致在公元前369年至公元前295年之间。
  高亨为庄子撰写了一则小传(载高亨《〈庄子·天下篇〉笺证》),别有剪裁,且注明了出处,可以征引在此:“庄子姓庄名周(《庄子·齐物论》《山木》《外物》《说剑》《天下》《史记·庄子传》),宋之蒙人(《史记·庄子传》,又《索引》引刘向《别录》),尝为蒙漆园吏(《史记·庄子传》),与梁惠王、齐宣王同时(《史记·庄子传》),楚威王聘以为相,不就(《庄子·秋水》《列御寇》,《史记·庄子传》),家贫(《庄子·山木》《外物》),曾往贷粟于河监侯(《庄子·外物》),教授弟子(《庄子·山木》《列御寇》,《意林》引桓谭《新论》),与惠施为友(《庄子·逍遥游》《德充符》《秋水》《至乐》《徐无鬼》《外物》《寓言》,《御览》四六六、五一八引《庄子》佚文),盖犹及见公孙龙云(《庄子·秋水》《天下》,《类聚》六六引《庄子》佚文)。”
  这可以说是一篇极精简的庄子传,大致勾画了“庄子的历史世界”。当然,其中还有很多信息需要进一步填补。譬如,庄子的成学经历是什么?是哪些因素的交叉作用促成了这样一个让人“惊为天人”之人? 一个贫穷的漆园吏是如何拥有旷世才华的?楚威王聘庄子为相的背景是什么?诸如此类的疑问,已经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,但讨论的空间依然很大。
  以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,时恣纵而不傥,不以觭见之也。
  从本句开始,分述庄子的学术思想。
  高亨:“谬悠,妄谬也。”亦即与事实不相符。“荒唐,夸大也。”“时恣继而不谠谓时放纵其辞而不直言也。”
  顾实:“谬悠,荒唐,皆叠韵连语,连语与单语,其义一也。……庄子以子桑户、琴张等狂者所为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涯之辞,时恣纵而有远识,不以奇怪诡异视之也。盖认以为死生变化者,天地间之恒事,固无足怪也。此《庄子》解决生死大端所取之方法也。”
  依高、顾之见,这句话是说:庄周以荒谬的说辞,以夸张的言词,以漫无边际的话语,时常任意发挥却不直言,虽然如此,却不可当作奇谈怪论。当然,“不以觭见之也”一语,还有别的解释。
  高亨:“虽言不谠,然非有意见奇。”意思是不是故意别出心裁或标新立异。
  马叙伦说:“非可一端求。”意思是不可从某一个方面来理解。
  顾实提到的子桑户等人之言,见于《大宗师》:“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友,曰:‘孰能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?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穷终?’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友。莫然有间,而子桑户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侍事焉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,曰:‘嗟来桑户乎!嗟来桑户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猗!’子贡趋而进曰:‘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’二人相视而笑,曰:‘是恶知礼意!’子贡反,以告孔子曰:‘彼何人者邪?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无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’孔子曰:‘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内者也。外内不相及,而丘使汝往吊之,丘则陋矣!……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曰: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’”
  孔子之言,就是在为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这样一些人的“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涯之辞”做的正当化论证。他们三人所说的话,在子贡看来,乃是典型的“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涯之辞”。但是,庄子借孔子之口,却为他们不着边际的话提供了正面阐释:他们的话乃是“游方之外者”的话,乃是道的折射。所谓“不傥”之言,就是不直白之言,是以曲折、隐晦的方式表达了道的真理。相比之下,孔子特别是子贡,则是“游方之内者”。
  以天下为沈浊,不可与庄语。
  这是一句名言。沈浊,指沉浊、污浊、浑浊。天下之人,执迷不悟,浑浑噩噩,怎么可能跟他们正正经经地讲道理?
  马叙伦:“注云:‘累于形名,以庄语为狂而不信,故不与也。’”
  顾实:“屈原《卜居》曰:‘世人皆浊我独清。’屈、庄皆南方思潮之代表。故其人生观相接近欤?庄语者,犹正言也。”
  顾说把屈原与庄子相提并论,很有道理。“沈浊”一词还见于屈原《远游》:“悲时俗之迫阨兮,愿轻举而远游。质菲薄而无因兮,焉托乘而上浮。遭沈浊而污秽兮,独郁结其谁语!”林家骊解释曰:“沉浊:污浊,多喻指风俗败坏的时代。”因此,《远游》中这三联诗的意思是:“悲伤时俗使人困厄啊,真想飞升登仙去远处周游。禀性鄙陋又没机缘啊,怎能攀附仙车上天周游?生逢浑浊尘世充满污秽啊,心中郁闷向谁倾诉?”
  先秦时期,沈浊或沉浊一词,庄子与屈原都用过,他们都是南方人,他们都可以称为楚地人,他们都“以天下为沈浊”,这是他们的共性。他们的差异在于:屈原认为,“可与庄语”,因而写下了《离骚》《九歌》《天问》《九章》《远游》等众多的“庄语”;庄子认为,“不可与庄语”,因而写下了《庄子》。其实,两人在精神深处是相通的。
  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
  对此,顾实曰:“《寓言篇释文》曰:‘卮,音支,《字略》云,卮,圆酒器也。王云,夫卮器,满即倾,空则仰,随物而变,非执一守故者也。施之于言则随人从变,己无常主也。司马云,谓支离无首尾也。’如王说,则卮假为敧器之敧。如司马说,则卮假为支,司马说为长。章炳麟曰:‘卮言者,犹圆言也。’是依《字略》为说也,然非也。庄子固言支离,未尝言圆也。《人间世篇》曰:‘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身,终其天年。又况支离其德者乎。’则是卮言者,训为支离之言,正所以穷年也。卮、支通用,古人之文,往往在同一书中,其义同而用字不必同也。《齐物论篇》曰:‘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’《释文》曰:‘曼衍,司马云,无极也。’《秋水篇》曰:‘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。’《释文》曰:‘反衍,亦即畔衍,李云,犹漫衍合为一家。’盖漫衍,反衍,畔衍,同一叠韵连语,正与俗语曰‘蔓延’不异也。以支离之言为蔓延无穷,其义甚明也。若云以圆言为蔓延,则不辞矣。重言者,借重于耆旧故老之言。故《庄子》书中往往有真历史存在也。寓言者,寄托之言也。”
  再看高亨对庄子立言体例的解释:“《庄子·寓言篇》:‘寓言十九。重言十七。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’寓者,寄也。寓言者,以我之言寄托之古人或他人也。如此则信之者多,故此云以寓言为广。重者,再也,重言者,古人或他人之言我再述之也。述古人或他人之言,乃是实言,故此云以重言为真。卮言者,圜转无定之言也。《寓言篇释文》引《字略》云:‘卮,圆酒器也。’《说文》:‘卮,圜器也。’盖卮之为器,底圆,可以左右倾侧,前后俯仰,即《荀子·宥坐篇》所谓宥坐之器,其理如今之不倒翁耳。曼读为漫,漫衍,水流无定之貌。自以谬悠之说至此,皆述庄子立言体例。”
  顾说、高说还有章炳麟的解释,以及其他人的解释,都各有旨趣。关于“卮言”,到底是支离之言?还是“圆言”?还是无定之言?关于“重言”,到底是借重之重言?还是重复的重言?前者是借重耆旧故老的言论,是重要之言;后者是重复、转述古人或他人之言,是重述之言。关于“寓言”,是“寄托之言”?还是“以我之言寄托之古人或他人”之言?
  事实上,《寓言》篇对此已有比较权威的解释:“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论之。亲父不为其子媒。亲父誉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。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与己同则应,不与己同则反,同于己为是之,异于己为非之。重言十七,所以己言也,是为耆艾。年先矣,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无以先人,无人道也;人而无人道,是之谓陈人。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穷年。”
  根据《寓言》篇可知,卮言、重言、寓言是庄子选择的三种语言风格。在庄子写成的文献中,九成的文字是寓言,七成的文字是重言,卮言天天都有。其中,寓言是“籍外论之”,亦即借他人的话来论述。重言是“耆艾”之言。六十为耆,五十为艾,重言即为重复耆艾之言。卮言旨在应和自然变化的规律,因而变化不定,因而可以经年累月,天天使用这样的语言。
  结合《寓言》篇,参照诸说,这句话的大意应当是: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来演绎大道,通过重复前贤的话让人对大道信以为真,借助他人的话让大道广泛地为人所知。
 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敖倪于万物。
  这句话语言虽平实,意境实高远,对后世产生了极其广泛的牵引力。
  熊十力:“按天地精神,犹云宇宙之大心,即谓本体。往来者,形容词。言其通一而本不二也。”“万物本吾一体,譬若百骸之在一身,何相骄亢之有。”
  关于“敖倪”一词,顾实说:“敖倪与敖睨同,骄矜也。《文选》郭璞《江赋》曰‘冰夷倚浪以傲睨’是也。于字在通行文法可省,言虽至贵而不轻视万物也。”
  马叙伦:“诸说并望文曲解。”诸说都不妥,“‘不敖倪于万物’,即不毁于万物也”。
  梁启超:“敖倪即傲睨,虽游心天地而亦不鄙夷世俗也。”
  对于“敖倪”一词,梁解为鄙夷,顾解为轻视,马解为毁损。似以梁、顾之说为优。
  也许我们可以把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看作是庄子道术的灵魂。《天道》称:“夫天地至神矣。”这就是说,天地具有至高的地位。《知北游》称:“夫昭昭生于冥冥,有伦生于无形,精神生于道,形本生于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。”把这两种说法结合起来,那么,天地精神乃生于道。简而言之,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就是独与道往来。
  这句话中,“独”字不可轻易略过。《在宥》称:“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,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谓至贵。”依此,独往独来之人,乃是至贵之人。
  屈原的《渔父》记载了一个场景,一段对话:“屈原既放,游于江潭,行吟泽畔,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渔父见而问之曰:‘子非三闾大夫与欠?何故至于斯?’屈原曰:‘举世皆浊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,是以见放。’渔父曰:‘圣人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世皆浊,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?众人皆醉,何不饣甫其糟而歠其醨?何故深思高举,自令放为?’屈原曰:‘吾闻之,新沐者必弹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!宁赴湘流,葬于江鱼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蒙世俗之尘埃乎!’渔父莞尔而笑,鼓枻而去。乃歌曰:‘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,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’遂去,不复与言。”
  这段对话广为人知。其中的“独清”或“独醒”是“独”,“遂去”是“往”,而且是“往而不复”,合起来正是“独往”,而且是不再回来的“独往”。也许正是鉴于屈原的“独往”之意,《文心雕龙·辨骚》称:“《渔父》寄独往之才。故能气往轹古,辞来切今,惊采绝艳,难与并能矣。”
  以“独往之才”论屈原,或许并没有说到屈原的心坎上。这不是简单的“才”的问题。很多有“才”的才子,精神境界并不高。譬如,张爱玲欣赏的胡兰成,真是有才,但也仅仅是有才而已。因而,即使是“独往之才”,也不足以描绘屈原的精神高度。事实上,屈原的“独往”乃是一种精神。这种精神与庄子的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  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庄子以为真理是相对的,非绝对的,故不谴是非。”
  顾实:“《说文》曰:‘谴,责问也。’是不谴是非者,犹言不责问是非也。《齐物论篇》:‘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,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’盖至人无己,故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;然乎然,不然乎不然;而不问是非。此道家之处世哲学也。”
  高亨:“《说文》:‘谴,谪问也。’《庄子·齐物论篇》:‘是亦彼也。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无彼是乎哉,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’又曰:‘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,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;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;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’此庄子不谴是非之大旨。”
  看来,“不谴是非”就是不问是非,不分是非。“以与世俗处”,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世俗相处。
  前面所引《齐物论》的文字中,庄子把人的认知水平分成三个层次:第一个层次认为世间一无所有,空空如也。这是最高的层次,高到无以复加。第二个层次认为世间有物,但没有界限,不必区分你的与我的,甚至没有“你的”“我的”这样的意识。用现代术语来说,就是没有“物权”或“所有权”的观念。第三个层次认为事物有界限,但没有是非,无所谓是,无所谓非。这个东西应当属于谁呢?属于谁都可以,没有是非,没有对错,没有罪与非罪,这些概念都没有。在庄子看来,在人的认知水平上,争是非属于最低的一个层次。只要开始争论是非,就是背“道”而驰,越是争是非,越是远离道。等到在是非问题上得出了结论,那就彻底背离了道。
  如顾实所见,《齐物论》篇中还提出了这样的问题:大道是怎么隐藏的,进而导致了真伪的争论?至言是怎么隐藏的,进而导致了是非的争论?原来,都是那些有一孔之见的人,他们说一些浮夸不实之词,儒家人物、墨家人物,就是这样的人;儒家学说、墨家学说,就是这样的词。他们相互争论,说自己是,说对方非,彼此争论不休,他们的浮词滥调把大道完全遮蔽了。
  以上所解,是否确当?
  熊十力:“庄生谴俗之惑,而与世俗处。岂以出世为道者所可及哉?”
  依据熊说,“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”,虽然字面含义可以解释为:不问是非,以这样的态度与世俗相处。但是,庄子更深一层的意图,还是在于谴责这样的现象。庄子作为一代圣哲,作为顶尖级圣哲,不可能不寻求是非,不可能不寻求真是、真非,不可能与世俗相妥协。因此,“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”不能仅仅从字面上来理解,还要看到这句话蕴含的微言大义,要透过这句话看到庄子对世俗的是非观念及处世方法的批判。熊十力的这种见解,是否可从?
  从熊十力的立场、逻辑来看,他的解释当然有其依据。应当看到,熊十力是现代新儒家的主要奠基人,现代新儒家的一个核心旨趣就是担当,依张横渠的话来说,就是要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就是要充当“立法者”,就是要正面建构文明秩序的基本原理。因而,著书的目的,就是要界定关键的大是大非。因而,熊十力所理解的庄子,也应当是这样的圣哲。但是,庄子是熊十力式的圣哲么?庄子是熊十力期待的圣哲么?庄子有“澄清天下”的意愿么?
  对于这样的追问,我们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加以思考。一方面,庄子确有熊十力所说的“谴俗之惑”这一面。庄子有没有自己的是非界限?回答当然是肯定的。庄子拒绝楚威王的卿相高位、千金重利,就表达了他的是非原则与价值准则。他对世俗世界的态度,已经可以体现出他对世俗世界的批判意识。正是通过批判现实世界,寄寓了他对一个理想世界的期待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熊十力的解释有其合理的一面。但是另一方面,庄子确有“齐生死”这样的观念,生死都没有区别,是非还有必要分辨么?庄子以寓言、重言、卮言的方式,来表达他的立场与观点。我们不妨也以寓言、重言、卮言的方式来看待他的论述。这句“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”,未尝不可以作如是观。
  其书虽环玮而连犿,无伤也;其辞虽参差而讠叔诡,可观。
  这是讲庄子之书与庄子之辞。
  谭戒甫:“吊诡讠叔诡,皆即拘缴诡变之义耳。此盖谓庄子书虽奇特,而委曲无害于道,辞虽参差不齐;而诡异可观览也。”
  顾实:“成玄英曰:‘环玮,宏壮也。’是也。”
  高享:“《释文》:‘环玮,奇特也。连犿,李云:宛转貌。’成疏:‘讠叔诡犹滑稽也。’”
  马叙伦:“‘连犿’,即《在宥》之‘脔卷’,《秋水》之‘天蹇’。”
  根据谭、顾、高、马之说,这句话的大意是:他的书虽然奇特而宛转,却无害于道;他的辞虽然多变而怪异,却值得一读。
  进一步来看,关于“讠叔诡”一词,《齐物论》还有专门的解释:“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,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匡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‘君乎!牧乎!’固哉!丘也与汝皆梦也,予谓汝梦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”这段话讲的道理,就叫“吊诡”,亦是“讠叔诡”。“吊诡”一词,在现代汉语中也是鲜活的,表示某种怪异、奇特的现象或逻辑。
  关于“连犿”,《在宥》篇的解释是:“说明邪,是淫于色也;说聪邪,是淫于声也;说仁邪,是乱于德也;说义邪,是悖于理也;说礼邪,是相于技也;说乐邪,是相于淫也;说圣邪,是相于艺也;说知邪,是相于疵也。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亡可也。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脔卷伧囊而乱天下也。”这里的“脔卷”,就是弯曲、卷曲的样子,就是绕来绕去的意思。用以说明庄子其书的特点,基本上是吻合的。
  彼其充实,不可以已。
  在字面上,这句话比较容易理解。
  马叙伦:“注云:‘多所有也。’疏云:‘已,止也。彼所著书,辞清理远,括囊无实,富赡无穷,故不止极也。’案:二说是也。”
  高亨:“此言庄子充实于中,故下笔不能自休也。”
  顾实:“《孟子》曰:‘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。’则是充实于中,而不能已于言也。”
  这句话的关键在于“充实”一词。《孟子·尽心下》:“浩生不害问曰:‘乐正子,何人也?’孟子曰:‘善人也,信人也。’‘何谓善?何谓信?’曰:‘可欲之谓善,有诸己之谓信。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乐正子,二之中,四之下也。’
  根据孟子之意,这里的“充实”还不能孤立地理解。孟子在此列举了好几个要素与层次。一是善,善的意思是让人喜欢。二是信,信的意思是能够回到自己的本性。三是美,美的意思是充实。四是大,大的意思是既美又有光辉。五是圣,圣的意思是能够把美与光辉融会贯通。六是神,神的意思是把圣提升至高深莫测的地步。在这个体系中,乐正子占了两条,他是善人与信人,但居于美、大、圣、神四个层次之下,尚未达到美人、大人、圣人、神人的标准。按照孟子建构的这个体系,“充实”仅仅是居于美的层次,尚未达到大、圣、神的层次。
  如果孟子理解的“充实”就是庄子在此所说的“充实”,我们在此可以读出一种谦抑的态度:庄子并不是因为其“大”“圣”“神”,而是因为充实(“美”),所以下笔不能自休,洋洋洒洒地写下了那么多的文字。如果真是达到了“大”“圣”“神”的层次,也许就不会写下这么多的文字了。在这里,吊诡(或曰讠叔诡)的是,一个伟大的、高洁的“神人”或“圣人”,是否需要用文字来表达心智呢?如果他不屑于通过文字或语言来表达,世人怎么知道他是“神人”或“圣人”呢?
  但是,庄子理解的“充实”,与孟子理解的“充实”可能并不是一回事。让我们接着往下看。
  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。
  这是对庄子精神世界的描绘。
  谭戒甫:“此谓庄子所积既多,不可以上所言者而止,盖尤有其至者焉。所谓造物者,外死生无终结者,皆指道言;所谓上与游下与友,设意亦同;特换其辞以资形容耳。”
  高亨:“造物者,天地也。”
  顾实:“外生死无始终者,即得道之人也。”
  熊十力:“造物者,谓宇宙本体,非神帝也。游者,形容词。言其超脱小己,而直与宇宙本体为一也,即人即天也。‘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。’外死生无终始者,即所谓至人。至人者,即与造物者游者也。即能超脱小己,而复其本体者也。与至人为友,以其本与吾同体故也。拘形,便分尔我。证体,则无自他之间,故曰为友。友者,一体相亲义。”据此,庄子上与天地为一,下与得道者一体。
  到底何为“外生死”?《大宗师》:“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:‘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’曰:‘吾闻道矣。’南伯子葵曰:‘道可得学邪?’曰:‘恶!恶可!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,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。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?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参日而后能外天下;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;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;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;朝彻而后能见独;见独而后能无古今;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’”
  这段话就是对“外生死”的解释。大体上说,走向“外生死”这样一种境界,要经过好几个阶段:经过三天的培训,可以“外天下”;经过七天的培训,可以“外物”;经过九天的培训,才可以“外生”。在此基础上,再经过“朝彻”“见独”“无古今”三个环节,最后才可以达到“不死不生”的境界。这就是“外生死”。简而言之,“外生死”就是“忘记生死”,把生死置之度外。
  到底何为“无始终”?《山木》篇中孔子给颜回讲了一番关于“无始终”的道理:“无始而非卒也,人与天一也。”颜回问:“何谓无始而非卒?”孔子告诉他:“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,焉知其所终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”颜回还是不太懂这个道理:所有的开始都意味着终结,这是什么意思?孔子的回答是:万物持续不断地变化,但是,不知道是谁取代了谁。因此,怎么能够知道一个事物的终点在哪里,一个事物的起点又在哪里?一切顺其自然吧。
  当然,孔子与颜回的对话仅仅是寓言或重言。庄子把“无始终者”作为朋友,这样的“无始终者”肯定不是孔子、颜回。相对于孔子、颜回,庄子其生也晚,他还没有赶上。那么,庄子的朋友,这些“无始终者”,他们是谁呢?
  试看《大宗师》篇中讲的四个人:“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‘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;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:吾与之友矣。’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”
  这段话中的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,大概就是庄子与之同游、与之为友的“外生死、无终始者”。这四个人当然都是虚拟的。这四个人在庄子的现实生活中是否确有原型,不得而知,但他们的精神是真实的。他们就是庄子的朋友,哪怕是虚拟出来的、精神上的朋友。
  其于本也,弘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于宗也,可谓稠适而上遂矣。
  其中有几个较为生僻的词。
  顾实:“《释文》曰:‘稠音调,本亦作调。’适古音如嫡,适亦训调也。是调适变声连语,一义也,盖犹言调达也。遂,成也,上遂者,犹言上成也。殆指庄子已诣天人之最高境而言也。”
  高享:“本宗皆谓道耳。”
  马叙伦:“‘本’,即‘体’也。‘宏大而辟’,是横遍也;‘深闳而肆’,是直遍也;体‘宏大而辟,深闳而肆’者,谓体无不遍。”至于“遂”,“《说文》:‘从意也。’‘宗’,是由‘因’致‘果’,故云稠适而上遂”。
  依据马说,“本”与“宗”不同,前者是因,后者是果。“本”是道之体。庄子关于道之体,在横向上,可以推至无限远的地方;在纵向上,可以下至无限深的地方。由于有这样的道体,所以可以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。但是,依据顾、高二说,“本”与“宗”都是“道”。
  那么,“本”与“宗”是否可以区分开来?《天道》曰:“夫虚静恬淡、寂漠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乡,尧之为君也;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以此处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处下,玄圣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间游,江海山林之士服;以此进为而抚世,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。静而圣,动而王,无为也而尊,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、与天和者也。”这段话主要解释“大本大宗”。其关于本与宗的解释,包括两个方面的要点。
  一方面,“本”与“宗”可以放在一起说。“此之谓大本大宗”之意,旨在表明本与宗是一回事,可以不作区分。“大本大宗”的实体内容,就是“虚静、恬淡、寂漠、无为”,这其实包含了四个方面的内容,这四个概念的内涵虽然不能等同,但四者之间具有相似性,既相互关联,也相互转化,实为一个道体的四个侧面。一些宗教学说中有“三位一体”之论,依照这里的说法,庄子之道似乎也可以说是“四位一体”。
  另一方面,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可以指向各个不同的方向,可以为多种追求提供支持,这就是“可谓稠适而上遂”。就帝王与素王的关系来说,如果你居于上位,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可以让你成就天子之德。如果你居于下位,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可以让你成就素王之道。譬如,像尧那样的帝王,就是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成就的;像孔子那样的素王,同样也是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成就的。当然,孔子作为素王,是后世儒家持续推动的结果。庄子本人是否承认孔子能够享有素王的地位,则不得而知。帝王是外王,素王是内圣,内圣与外王既可以合在一起,也是可以分割开来的。就退与进这两种人生态度来说,如果你退居而闲游,这样的“大本大宗”可以让你得到隐士们的推崇;如果你进取而抚世,那你就可以立下盖世的功勋。
  在这里,说一个退居的人依据“大本大宗”可以获得隐士群体的推崇,其实已经包含了一个悖论。至少在《天道》这个文本中,庄子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悖论或前面所说的“讠叔诡”:既然都是退居而闲游的人,既然都是恪守“虚静、恬淡、寂漠、无为”之道的人,怎么还去追求“江海山林之士服”?现在,让我们设想:确有那么一个社会共同体,其中全部都是真正的隐士,他们组成了一个“隐士社会”。在这个隐士社会中,有一个人因为掌握并遵循了“虚静、恬淡、寂漠、无为”之道,就在这个“隐士社会”中成为最受称道、最受尊敬的人,甚至成为隐士社会中的“超级隐士”或“明星隐士”。然而,如果他确有这样的追求,他想当明星,他想上头条,那他还符合“虚静、恬淡、寂漠、无为”之道么?
  无论怎么说,根据这里的界定,“其于本也”与“其于宗也”都可以解释为“其于道也”。然而,倘若进一步来看,庄子关于本与宗,似乎还有更丰富的理论值得索解。
  关于“本”,《天道》篇中有专门的描叙:“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;要在于主,详在于臣。三军五兵之运,德之末也;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礼法度数,刑名比详,治之末也;钟鼓之音,羽旄之容,乐之末也;哭泣衰绖,隆杀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须精神之运、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末学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”
  这段话旨在阐述“本”之内涵。这里的“本”主要跟“末”相对应。这样的对应关系一直沿袭至今,譬如,我们现在还在说“本末倒置”。这里的本是什么意思?我们可以根据“末”的含义来推断“本”的含义。按照这段话的逻辑,“末”主要指“三军五兵之运”“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”“礼法度数,刑名比详”“钟鼓之音,羽旄之容”以及“哭泣衰绖,隆杀之服”等,这些内容都可以归属于“末”。这些内容都是具体的制度或现象,或可归结为“器”。那么,与这种“末”相对应的“本”,则可以理解为“道”。本末之别,就是道器之别。因此,“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”是指作为“道”之本,应当由居于上位的君主来掌握;作为“器”之末,应当由居于下位的臣子来掌握。
  如果“本”可以理解为道,那么“宗”呢?关于“宗”,《天道》篇也有专门的描叙:“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无为也,则用天下而有余;有为也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。上无为也,下亦无为也,是下与上同德,下与上同德则不臣。下有为也,上亦有为也,是上与下同道,上与下同道则不主。上必无为而用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虽落天地,不自虑也;辩虽雕万物,不自说也;能虽穷海内,不自为也。天不产而万物化,地不长而万物育,帝王无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。”
  这段话描述帝王的德业,“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”,这种表达方式意味着“天地”“道德”“无为”三者具有并列的关系。这三个要素,似乎还不能完全等同起来。其中,无为与道德也许有一部分是重合的。譬如,我们可以在一定层面上说,无为是道德的一个方面,甚至是道德的一个比较主要的方面。但是,两者之间依然不能完全重合:无为是一个具体而单一的指向,道德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。至于天地与道德、天地与无为,其间的差异就更明显了。既然天地与道德、无为不能相互替换,宗、主、常必然也是各有所指。
  那么,“以天地为宗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我们看这段话,它在“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”之后,先讲“无为”,这是帝王之常,亦即帝王应当遵循的常道,但是,“无为”不能作为臣子的常道。帝王无为,臣子有为,这才是“不易之道”。这就把“以无为为常”讲清楚了。接下来讲“天地”。古之帝王智慧虽然遍及“天地”,自己却不必思虑。在这里,“天地”是一个客观的世界。天的特点是它不必生产,而万物却可以自化;地的特点是,它不必生长,万物却可以自育。由此看来,天与地乃是一个人格化的存在。随后所说的“帝王无为而天下功”,可以为此提供依据:天、地、帝王,三者都属于人格化的存在。用现在的法学专业术语来说,他们都是“法律拟制的人”。所谓“天不产”“地不长”“帝王无为”,这样的提法足以表明,天、地、帝王具有相同的位格。“故曰: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”这个论断再次证明三者具有相互并列的关系。得出的结论是“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”。意思是说,帝王之道相当于天之德、地之德。分析至此,“以天地为宗”或许可以解释为:以天地为“同宗”——以天地为同一个家族的“同宗”。
  这样的解释是否可靠呢?我们再进一步来看庄子、老子对“宗”的理解。
  《德充符》开篇写道:“鲁有兀者王骀,从之游者,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于仲尼曰:‘王骀,兀者也,从之游者,与夫子中分鲁。立不教,坐不议,虚而往,实而归。固有不言之教,无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’仲尼曰:‘夫子,圣人也。丘也直后而未往耳!丘将以为师,而况不如丘者乎!奚假鲁国!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。’常季曰:‘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,独若之何?’仲尼曰:‘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;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;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’”这段话最后的落脚点是“守其宗”。所谓“守其宗”,就是守住大道的根本。这个根本,莫非就是“天地”?
  再看《田子方》篇所述:“孔子见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将被发而乾,执心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见,曰:‘丘也眩与?其信然与?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, 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。’老聃曰:‘吾游心于物之初。’孔子曰:‘何谓邪?’曰:‘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尝为汝议乎其将:至阴肃肃,至阳赫赫。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。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。消息满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,而莫见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乎其所穷。非是也,且孰为之宗!’”
  在这番对话中,老聃谈到,自己是游心于“物之初”。孔子不太明白“物之初”是什么意思,老聃解释说,这就是“生萌死归”的地方啊。如果把这个地方解释为“天地”,似乎也是可以的。此外,《知北游》:“中国有人焉,非阴非阳,处于天地之间,直且为人,将反于宗。”这里讲的“中国有人”,意指得道之人,他超然于阴阳之外,处于天地之间,虽然拥有人的形骸,但终“将反于宗”,意思是,终将返回“天地之间”。由此看来,这里的“宗”亦可解释为“天地”。
  从更宽的视野来看,关于“宗”,《老子》第四章:“道冲,而用之或不盈。渊兮,似万物之宗。”这里的“万物之宗”,就是万物的源头。这个源头,可解释为天地。《老子》第七十章:“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,是以不我知。知我者希,则我者贵。是以圣人被褐怀玉。”这里的“言有宗”,是说言有最初的根据、源头。这个最终的源头,就是天地。
  更加直接的素材,则来自于《天下篇》开头所述的“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”。顾实:“累言之曰天地,省言之曰天也。”天人,就是天地之人。不离于宗,就是不离于天地,因而“宗”就是“天地”。当然,也可以把天地解释为天地之道。“天人”作为拥有天地之道的人,也是天地之人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“宗”还是可以解为天地。
  熊十力:“按《天下篇》首有云:‘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。’详此所言,天也、德也、道也,皆本体之目。但取义不一,而名以殊。天者,言其至高无上。德者,言其备万德,故能现为大用。道者,由义。言其为万物所由之而成。三者异名同实,如丘与仲尼并目孔子一人也。此中宗言,即以天为宗之宗。稠适上遂,言其上达,而与天为徒也。易言之,即人即天也。”
  根据熊说,我们大致可以弄清楚:宗即天地。简而言之,宗即天。
  虽然,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。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
  是关于庄子之道的最后一句。
  梁启超:“不竭言未能尽,不蜕言未能化,此自谦之辞,以上自评竟。老庄并称,然其学风盖不无异同。老子以濡弱谦下为表,常欲为天下谿为天下谷(为天下所归)。欲曲全苟免于咎,常以坚则毁锐则挫为虑,其自私自利之意盖甚多,结果流为杨朱为我一派。庄子则纯粹乐天主义,任天而动眼光提到极高,心境放到极宽,人世间荣辱得丧,无一足以婴其虑。谿于何有?谷于何有?挫于何有?故一面与天地精神往来,一面又不敖倪于万物。庄子之深闳稠适盖在此。”
  谭戒甫:“变化无常,故应于化;万物莫归故解于物。盖应之为言随顺,解之为言放任耳。”
  顾实:“两于字在通行文法可省。应化,谓应答化象也。解物,解释物理也。蜕脱通,不竭不蜕者,皆未尽之义也。”
  高亨:“《说文》:‘蜕,蝉蛇所解皮也。’其来不蜕犹言其来无迹耳。成疏:‘芒昧犹窃冥也。’亨按:芒昧言其难知,未尽言其无穷。”
  马叙伦:“注云:‘庄子通以平意,说己与说他人无异也。案其辞明为汪汪然,禹亦昌言,亦何嫌乎此也。’疏云:‘芒昧,犹窈冥也。言庄子之书,窈窕深远,芒昧恍惚,视听无辨,若以言象征求末穷其趣也。’”
  这里有两个细节需要辨析。一方面,这里的“虽然”二字,是否包含了值得解读的微言大义? 如林希逸所见,前面四家,只有关、老一家,没有“虽然”二字;其他三家(墨、禽;宋、尹;彭、田、慎),都有“虽然”二字。关于庄子的道术,也有“虽然”二字。这里的“虽然”,以及前面三家的“虽然”,是否旨在强调庄子道术与前三家道术的共性?譬如,都有用世的价值,就像林希逸说的那样?
  这里应当注意“虽然”一词的含义。以“虽然”总结庄子道术,最主要的意义恐怕还在于表达某种谦抑的态度。在这种自谦的态度中,或许是有意突出关、老道术的地位,因为关、老是“古之博大真人”,自然高于其他三家。庄子自己的道术,也有必要“降”到与其他三家平起平坐的层次上。至于是否确有用世的功能,倒未必是一个关键点,因为关、老之道术用世的功能也是相当明显的。当然,关于“虽然”的这种解读,仅仅是一种推测,甚至有可能是一种过度的解释。
  作为对照,王夫之在《庄子解·天下》篇中提供了另一种解释:“庄子之学,初亦沿于老子,而‘朝彻’‘见独’以后,寂寞变化,皆通于一,而两行无碍;其妙可怀也,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;毕罗万物,而无不可逍遥;故又自立一宗,而与老子有异焉。老子知雄而守雌,知白而守黑。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,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,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,穷而自服;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。《阴符经》之说,盖出于此。以忘机为机,机尤险矣!若庄子之两行,则进不见有雄白,退不屈为雌黑;知止于其所不知,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。……其高过于老氏,而不启天下险侧之机,故申、韩、孙、吴皆不得窃,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,于此殿诸家,而为物论之归墟,而犹自以为未尽,望解人于后世,遇其言外之旨焉。”
  在这里,王夫之褒庄而贬老,以为老子启发了申、韩、孙、吴等法家人物,而法家人物都是负面人物。王夫之关于法家人物的这种观点,在此不予评论。但是,他对庄与老的比较,以为老不及庄、庄胜于老这样的观点,却别具一格。
  另一方面,“解于物”是什么意思?顾、马二说,皆释为“解释物理”或“解释于物情”,解是解释,物是事物。相比之下,把“解于物”理解为“挣脱外物的拘束”似乎更好。
  概而言之,最后这句话是对庄子之道比较简要的概括,既有内圣的一面也有外王的一面。其中,外王的一面主要体现为“应于化”,就是因应于事物的变化,能够对现实世界做出恰当的回应。成都的武侯祠悬挂着一幅对联:“能攻心则反侧自消,从古知兵非好战;不审势即宽严皆误,后来治蜀要深思。”这里所说的“审势”,就是根据具体的形势做出或宽或严的政治选择,这就叫“应于化”。“其理不竭”意思是,庄子关于“应于化”的道理、原理、法理、哲理,还没有提供很好的论证。内圣的一面,主要体现为“解于物”,就是从外物的羁绊中挣脱出来。钱说的“解脱一切”,即是解脱于一切物,最终成为天人、神人、至人,亦即成为“不离于天”“不离于精”“不离于真”的人。但是,“其来不蜕”,还没有解脱一切,还没有完全达到天人、神人、至人的境界,“未之尽也”。
  按照钱说,关尹、老聃的“以本为精,以物为精,以有积为不足,澹然独与神明居”,可以同时解释内圣与外王两个不同的层面。“以本为精”对应于“应于化”,“以物为粗”对应于“解于物”。由此可见,“应于化而解于物”,展示了庄子之道的两个方面,那就是内圣之道与外王之道。
  下篇:古之道术在惠施
  庄子以六百多字的篇幅,写下了关于惠施这一节,亦即《天下篇》的最后一节。但是,这一节是否确为庄子所写?这个问题所引起的争论,也是聚讼纷纭。如果是庄子本人写下了《天下篇》,如果庄子以自己作为压轴戏,在写完“庄周道术”之后,那就应当画上句号了。依据这样的逻辑,一些人认为,“庄周道术”之后的“惠施道术”是后来羼入的。当然可以找到一些理由来支持这个观点。只是,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更改这一事实:在今天的传世文献《天下篇》中,确实包含了惠施这一节。因此,我们只能把“惠施道术”作为“古之道术”在庄子时代的一种存在形态。
  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
  难道确实是《天下篇》的“自叙”?难道确实是庄子的好朋友?难道确实不用客气?较之于前面几节,这里写法明显不一样了,一上来就直接点名批评。
  “惠施”的名字被首先提到,那么,惠施是谁?在《庄子》全书中,惠施出现的频次很高,举凡《逍遥游》《齐物论》《德充符》《秋水》《至乐》《徐无鬼》《则阳》《外物》《寓言》诸篇,都写到了惠施,《天下篇》就更不用说了。先秦诸子中,荀子也曾较多论及惠施,《荀子》中的《不苟》《非十二子》《儒效》《解蔽》诸篇,都写到了惠施。《韩非子》书中的《说林上》《说林下》《内储说上》《外储说左下》诸篇,也写到了惠施。《吕氏春秋》中《淫辞》《不屈》《应言》《开春论》《爱类》诸篇,也都写到了惠施。由此可见,先秦时期惠施的学术影响是很大的,惠施是先秦各家公认的学术知名人物。
  惠施既是庄子时代的学术思想名家,同时也是一个政府官员,当过魏国的宰相。魏惠王六年(公元前364年),魏国把国都从安邑东迁至大梁(今河南开封),此后,魏国亦被称为梁国,魏惠王亦即梁惠王,惠施亦即梁国的宰相。
  回到《天下篇》,看庄子对惠施的描述。“惠施多方”,是说惠施掌握了多种方术,方即方术。这里可以看到一种区别:前文概述的几家,都有“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”之字样,这里没有,这里只说“多方”。这样的差异化处理或许可以解读为:前面几家的学术思想都是“道术”,或者说都带有“道术”的性质,惠施只有“方术”。方术与道术,显然不在同一个层次上。这是一种后世广为流传的所谓“春秋笔法”,在看似客观的叙述中,其实寄寓了主观的价值评判:惠施虽然掌握了多种方术,但也仅仅是方术而已。
  “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”,分述其书、其道、其言。顾实:“惠施多娴方术,书积五车,不若他家但闻古昔一类道术之单纯也,故其道舛驳矣。”这就是说,惠施有五车书,这当然是一笔重要的知识财富,但也有明显的负面效应:其道舛驳,杂而不纯。依顾实之意,似乎书太多并不完全是好事,因为太多的书可能导致舛驳或杂乱。舛驳之道,是否还能算是真正的道?如果还算是道,为什么说他“多方”?
  “其言也不中”,是说其言不当。不中、不当、不正之言,能否阐释真正的道?
  关于“其言也不中”,梁启超:“不中者不适用之意,《论语》:‘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。’言所言皆适用也。荀子《非十二子》篇论惠施云:‘辩而无用。’”
  顾实:“《吕览·爱类篇》曰:‘惠子之学去尊。’与庄子‘配神明,醇天地’之说,大有径庭,故诋其不中矣。”所谓“去尊”,就是排斥权威。由此看来,《天下篇》关于惠施的叙述,开篇就是批评与贬低。
  钱基博:“盖彭蒙、田骈、慎到概尝闻道,而‘弃知’‘去己’之太甚;而惠施则舛驳乎道……用知之累。”“然则庄生抱一,惠施逐物,以故惠规庄为‘无用’,而庄讥惠之‘多方’也。曰‘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’,‘不中’者,不中乎‘道’,即‘舛驳’也。”惠施之言乃偏离于道之言。
  关于“五车”之书,到底何所指?到底是惠施自著之书,还是惠施所参考的书,庄子也没有说。倘若以“其道舛驳”来推测,舛驳之道意味着他同时参考了多方面的材料,同时吸收了多方面的学说。把这五车书作为他的参考书,亦即惠施的“私人图书馆”或“私人资料室”,也未尝不可。这样说来,“其书五车”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  另外,惠施长期居于宰相之高位,未必有大量的时间自己去写很多的书。章学诚《文史通义·易教上》有言:“古人不著书,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,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。”先王不著书,先秦时期的宰相也不大可能著很多的书。
  历物之意曰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历,盖含分析量度之意。意,大概也。……历物之意者,谓析数物理之大概。”
  马叙伦:“‘意’,心之所虑也。……历物之意者,陈数万物之大凡也。”
  顾实:“此历物之意,即惠施去尊之学说也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名家《惠子》一篇。历物者,或即一篇中的分篇名,亦未可知。《释文》曰:‘历,古歷字,本亦作歷。’《说文》曰:‘历,治也。’是历物之意者,盖举其治物之大意也。”
  钱基博:“然推惠施‘历物之意’,其大指在明万物之泛爱,本天地之一体,亦与庄生‘抱一’之指无殊;要可索解于《庄子》书耳!世儒好引《墨子·经》《经说》以说惠施之历物,谓为祖述墨学,强为附会,非其本真也。”据此说,“历物之意”有泛爱万物、与天地一体之意,似有过度解释之嫌。
  高亨:“历物之意,马国翰以为《惠子》篇名,是也。《尔雅·释诂》:‘歷,数也。’《广雅·释诂》:‘阅,数也。’是歷、阅同义。此篇盖广述阅察万物之指趣,故曰歷物之意,下文‘遍为万物说’,是其类也。此下述惠子之说十则,辩者之说二十一则,当时必有论说,今其文已亡,其题独在,故难索解。要宜以名学释之,虽不得作者之原意,亦不致背名家之大旨也。《荀子·不苟篇》:‘山渊平,天地比,齐秦袭,入乎耳,出乎口,钅句有须,卵有毛,是说之难持者也。而惠施、邓析能之。’《列子·仲尼篇》记公孙龙之说七则曰:‘有意不心。有指不至。有物不尽。有影不移。发引千钧。白马非马。孤犊未尝有母。’公子牟为之解曰:‘夫无意则心同,无指则皆至。尽物者常有。影不移者,说在改也。发引千钧,势至等也。白马非马,形名离也。孤犊未尝有母,有母非孤犊也。’此颇与本篇有相同之言,今先述之,以资参证。”
  以上诸说各有侧重。根据高说,“历物”一词,有可能是已经佚亡了的惠施文章的题目。据此,“历物之意曰”,就是“《历物》篇的大意是”的意思。当然,历物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研治万物,亦即陈数万物,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“研究万事万物”。
  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
  从这里起开始分述惠施的学术观点,是惠施研究万事万物之后得出的一些观点或结论。
  顾实:“此明大小一体之界说也。谓物之至大者曰大一,谓物之至小者曰小一,则是大小齐一而平等也。盖即惠施去尊说之第一原理也。下文言无厚与千里也,天地与山泽也,日与物也,皆大小齐一之举证也。《秋水篇》曰:‘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。’《则阳篇》曰:‘精至于无伦,大至于不可围。’《中庸》曰:‘语大,天下莫能载焉;语小,天下莫能破焉。’此道儒两家差别之观念,不必与惠施同也。故‘大一’‘小一’两名词,明皆出于惠施之创立也。”顾实此说,我不能完全赞同,“至大无外”与“至小无内”主要是一个逻辑命题,与“去尊”原理的联系似乎不够紧密。
  钱基博:“此即‘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’之意。《庄子·天地篇》记曰:‘通于一而万事毕。’‘大一’。‘小一’,非二‘一’也。‘小一’者,‘大一’之分。‘大一’者,‘小一’之积。”值得注意的是,“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”乃庄子内圣外王之意,以之解释名家或惠施,似乎不够贴切。
  高亨:“《秋水篇》:‘河伯曰:“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?”北海若曰:“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?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?”’此谓经验中之至大未必为至大,经验中之至小未必为至小。故名家论至大至小于经验之外,乃以‘无外’为至大之定义,以‘无内’为至小之定义,此定义甚合于逻辑矣。以‘大一’为至大之假名,以‘小一’为至小之假名,此假名足表其概念矣。此名家专决于名者也。”
  马叙伦:“惠施之意,以为‘至大’即不可以‘有外’,‘有外’不可谓‘至大’也。‘至小’即不可以有‘有内’,有内不可谓‘至小’也。‘至大无外,至小无内’,皆一矣。故云然也。”
  相比之下,似以高说、马说为优。这句话应当理解为:“大一”就是“至大”,如果要说“至大之外”,那在逻辑上就不能成立;倘若“至大有外”,那么“至大”就不是“至大”了。作为“小一”的“至小无内”,也是这个道理。这是一个典型的逻辑命题。
  无厚,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
  对此,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称:“无厚者不可有体积。然可有面积,故可‘其大千里’也。”高亨就此评论道:“冯说甚是。名家谓体曰厚。无厚不可积者,面也。面者在地地面,在海海面。地面非地,故地有厚而地面无厚。海非海面,故海有厚而海面无厚。”高说甚是。
  所谓“无厚不可积”的意思是,没有厚度的事物,不可能有体积。体积是长度乘宽度、再乘高度的结果。如果“无厚”,就是高度为零,在这种情况下,长度乘宽度、再乘高度的结果还是零,这就是“不可积”,亦即没有体积。这个东西虽然没有体积,但它的面积可以有一千里。譬如,有一个东西,它的长度为五十里,宽度为二十里,这个东西的面积就是一千平方里,亦即“其大千里”。那么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呢?长度是五十里,宽度是二十里,但高度或厚度是零。在真实世界里,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,这样的东西是没有的。但是,在逻辑层面上,在数学层面上,这个东西是可以存在的。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东西,尽管我们无法找到或创造出这样的东西。这就是惠施旨在表达的意思。
  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其论据如何?今无从考。疑其谓高下隆洼皆人类意想中之幻名,非天地山泽本体所有,或谓高下隆洼皆相对的名词,无绝对的意义。”梁的第二种猜想似乎较好。
  谭戒甫:“盖天尊而地卑,山高而泽平;因其去尊,故天与地同卑,山与泽同平矣。”
  钱基博:“此亦证‘天地一体’之义也。《释文》曰:‘卑如字,又音婢。李云:以地比天,则地卑于天。若宇宙之高,则天地皆卑:天地皆卑,则山与泽平矣。’”按,“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”似乎不是为了论证“天地一体”的。
  高亨引用孙诒让的解释:“天与地相距本绝远,而云相接近,犹山与泽本不平而谓之平,皆名家合同异之论也。”并认为,“孙说甚是”。按照孙、高之意,“天与地卑”似乎是前提,“山与泽平”似乎是结论。据此,这句话的意思是,如果承认“天与地卑”,“山与泽平”就是必然的。
  那么,在什么情况下能够让人理解、体会“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”?我的猜想是,只有改变观察者的视角。让我们设想,如果一个人站在与地心引力方向相互垂直的角度,或者更简而言之,他侧面躺下来观察,在他的视野中,原来竖着的东西都变成了横着的东西。在这种情况下,“山与泽平”以及“天与地卑”都是可能的。或者,让我们换成现代人的视角,让我们站在遥远的太空中,观看这颗蓝色星球上的山与泽,两者也可以在某一点上持平;站在遥远的太空看地球,地球的周围都是天,总有某一处“天”与某一处“地”是持平的,处于同一“高度”。
  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此惠子之时间观念也。大意是主张有过去未来而无现在。睨,侧视也。故凡侧亦可称为睨。日方中方睨,言日方中天而同时已昃也。一刹那前,现在未至,一刹那后,现在已逝。故方中方睨方生方死也。”梁说甚精微。因为时间是不停息的,《论语·子罕》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这就是说,孔子所见的流水都是“逝者”,都是过去了的。朱自清的名篇《匆匆》称:“洗手的时候,日子从水盆里过去;吃饭的时候,日子从饭碗里过去;默默时,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。”这就是说,时间没有停顿。
  钱基博:“此所以明道之‘周行而不殆’,而‘有’‘无’‘死’‘生’之为‘一守’也。两语重后一词;‘日方生方睨’,不过借以显‘物方生方死’之亦有然。庄子书之所啍啍,一篇之中,三致意于斯者也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曰:‘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’何以知‘物方生方死’可以‘日方中方睨’显之?《庄子·田子方》曰:‘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;万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;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。万物亦然。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,吾一受其形而不化以待尽。效物而动,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,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,丘以是日徂。’又曰:‘消息盈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。’此‘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’之说也。”
  高亨:“名家以为日自方中,既向睨线上去,即向睨线上去,此睨线以日方中为始点,以日既入为终点。自始点至终点皆睨之历程,睨之界说括方中既入以为言,故曰‘日方中方睨’。物自方生,即在死路上行,此死路以物方生为始点,以物既死为终点,自始点至终点皆死之历程。死之界说,括方生既死以为言,故曰‘物方生方死’。”
  各家皆是。其实,“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”是指,太阳刚刚到达头顶,其实就已经开始打斜了;任何生命,刚刚生下来,就开始走向死亡了。这是一种自然规律。惠施只是揭示了这样一种自然规律。鲁迅《野草·立论》:“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,合家高兴透顶了。满月的时候,抱出来给客人看,——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。……一个说:‘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。’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。”这个被痛打的人,可以算是惠施的知音,他讲出了惠施旨在表达的道理:这个男孩“方生方死”——他一旦出生,就已经在走向死亡的路上了。至于“日方中方睨”,遵循的也是这个道理,岂有他哉?
  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小同异;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大同异。
  对此,顾实曰:“此明同异一体之界说也。同异而仍统以大小,则是始终以大小对举而一贯之也。大同而与小同异,则是于同中求异也。万物毕同毕异,则是又于同中求异也。两于同中求异,则是本同也。本同而自无差等可言,盖即惠施去尊说之第二原理也。下文之南方与连环两条,则同者异之;今日与我知两条,则异者同之;皆同异一体之举证也。”
  钱基博:“此道家同异之论,庄周所以明‘齐物’者也,当以《庄子》书明之。《庄子》书之论齐物者,自《齐物论》而外,莫如《知北游》之言辩而确。其辞曰:‘物物者与物无际;而物有际者,所谓物际者也。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’夫‘与物无际’,斯‘大同’矣;‘而物有际’,则‘小同’矣。‘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’,则是‘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小同异’矣;则是同不可以终同也。故莫如‘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’。‘不际之际’,可以赅万物之毕同矣,‘际之不际’,可以知万物之毕异矣。故《德充符》引仲尼曰:‘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。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’故曰:‘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大同异。’”
  试比较顾、钱二说。顾说以为,这里的“小同异”与“大同异”乃是“去尊”理论之基础。这样的观点,恐怕还可以再讨论。这里的同异之辩,既讲同,也讲异。从同的方面来看,万物都是一样的,这就可以为“去尊”提供依据;但是,从异的方面来讲,差异就出来了。君主异于百官,百官异于庶众。从异的方面来说,这里的“小同异”与“大同异”并不能为“去尊”理论提供依据,反而论证了“尊”的必要性。钱说认为此是道家同异之论。从《齐物论》与《知北游》来看,庄子有这样的同异之论。但是,这里讲的是惠施的理论,因此可以归属于名家同异之论。由此看来,道家、名家都有这样的理论。
  参考以上诸说,这句话主要用来区别“小同异”与“大同异”两个概念。让我试着解释一下。
  所谓“小同异”,就是大同与小同的不一样。一头猪与另一头猪基本上是相同的,甚至很相同,这就是大同。一个人与一头猪相比,相同之处较少,这就是小同。大同与小同又不一样,惠施为这种不一样取了一个名字,叫做“小同异”。所谓“小同异”,就是指“小的同,小的异”。更直白言之,“小同异”之“小”,主要是指“相对”。
  再说“大同异”,这是一种更绝对、更极端的视角,主要是指“万物毕同”与“万物毕异”的不一样。万物毕同,是指所有事物都是一样的。举个例子,汪曾祺的《手把肉》一文称:“草原上的草在我们看起来都是草,牧民却对每一种草都叫得出名字。”在“我们”看来,草原上的草全都是草,这就是“万草同一”。然而,牧民却叫得出每种草的名字;而且,严格说来,任何一片草叶与其他草叶都是不一样的,这就是“万草不同”。推而广之,极端地看相同的方面,所有的物都是物,这就是万物毕同;极端地看相异的方面,所有的物都有差异,这就是万物毕异。“万物毕同”与“万物毕异”还是不一样,这样的不一样,叫“大同异”。因此,所谓“大同异”,就是指“大的同,大的异”。更直白言之,“大同异”之“大”主要是指“绝对”。
  南方无穷而有穷。
  对此,谭戒甫曰:“疑战国以前,南方阻隔人皆以为无穷;然名家似知地圜之理,故谓有穷也。”
  高亨:“南方不可尽,是南方无穷,经验中之无穷也。然南北相毗,自立标之处分界,标立而南北变。标移而南,则南方有变为北方者矣。标再移而南,则南方再有变为北方者矣。南方既可变为北方,则必可尽变为北方。是南方有穷,经验外之有穷也。故曰:‘南方有穷而无穷。’推之北与东西,亦复如是。上专决于名者也。”
  钱基博认为,有穷者,所见者小;无穷者,大宇之广。《则阳》篇讲了一个视野逐渐扩大的故事:魏莹与田侯牟约,田侯牟背之。魏莹怒,将使人刺之。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,曰:“君为万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从仇。衍请受甲二十万,为君攻之,虏其人民,系其牛马,使其君内热发于背,然后拔其国,忌也出走,然后抶其背,折其脊。”季子闻而耻之,曰:“筑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则又坏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,乱人,不可听也。”华子闻而丑之,曰:“善言伐齐者,乱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乱人也;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,又乱人也。”君曰:“然则若何?”曰:“君求其道而已矣。”惠子闻之,而见戴晋人。戴晋人曰:“有所谓蜗者,君知之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,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,时相与争地而战,伏尸数万,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。”君曰:“噫!其虚言与!”曰:“臣请为君实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?”君曰:“无穷。”曰:“知游心于无穷,而反在通达之国,若存若亡乎?”君曰:“然。”曰:“通达之中有魏,于魏中有梁,于梁中有王,王与蛮氏有辩乎?”君曰:“无辩。”客出,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客出,惠子见。君曰:“客,大人也,圣人不足以当之。”
  这段话的层次非常清晰:第一,魏惠王试图派人刺杀田侯。第二,公孙衍认为刺杀行为过于低级,他的主张是光明正大地派兵攻打齐国。第三,季子认为派兵攻打齐国过于低级,他的主张是坚持和平道路,放弃军事行动。第四,华子认为,战争与和平都过于低级,寻求大道才是正经事。第五,戴晋人出场了,他以蜗牛壳中的“触氏国”与“蛮氏国”影射齐国与魏国——从上下四方无穷的角度来看,从浩瀚的、无穷无尽的宇宙来看,可不就是这样吗?就这么一点儿事,太微不足道了。
  钱基博:“郭象注:‘王与蛮氏,俱有限之物耳!有限,则不问大小,俱下得与无穷者计也。虽复天地,共在无穷之中,皆蔑如也。况魏中之梁,梁中之王而足争哉?’然而争,则是所见之有穷也!‘南方无穷而有穷’,亦寻常咫尺之见耳,独言南方,举一隅,可以三隅反矣!”
  钱说以“大小之辩”解释“南方无穷而有穷”,为惠施的这个命题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,让人体会到圣人的精神境界。值得分辨的是,这样的境界,到底是惠施的境界还是庄子的境界?惠施所说的“南方无穷而有穷”,可能就是一个逻辑问题。
  相比之下,高亨之说可能更符合惠施的原意:在经验的世界里,一个人往南走,可以一直走下去,这就叫南方无穷。但从理论上说,南方是有尽头的。当时的人如果有南极或北极的观念,那么南极就是南的尽头,这就叫“南方有穷”;即使那个时代的人还没有南极的观念,但他们也可以想象南方的尽头。这种理论与经验的关系,与前面所说的“无厚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”比较类似。
  今日适越而昔来。
  这句话所说的意思,还见于《齐物论》:“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!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无。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!”这句话是说,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判断标准,这些判断标准是否有道理,那就不知道了。像“今日适越而昔至”这种奇怪的论断,是依据什么标准得出来的,也就不得而知了。《齐物论》这几句话表明,惠施提的“今日适越而昔来”或“今日适越而昔至”,在庄子时代是一个颇为流行的论断,虽然很难理解。
  梁启超:“此亦时间的相对论。方言今,已成昔,故今适越亦可云昔来。”按照梁说,这里的今与昔,并非今日与昨日,而是两个片刻之间,这一秒是今,刚过了一秒它就变成了昔。但是,把今与昔之间的间隔缩得这么短,这么小,似不符合今与昔的本意。当然,从逻辑上讲是可以的。
  顾实:“此举时日之异而同之也。今昔,异也。而皆于适越,同也。夫适越,远行也。不能一日而至,故今日适越,须统起程时之昔日而计之。”依顾说,这是一个实际问题、实情问题,实际上就是如此:越国较远,我今天到达越国,但是我昨天就开始启程来越国了。这就是说,昨天启程来越,今天抵达越国。
  钱基博:“此语亦见《庄子》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曰:‘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’《释文》:昔至,崔云:‘昔,夕也。’向云:‘昔者,昨日之谓也。’今日适越,昨日何由至哉?思适越时,心已先到;犹之是非先成乎心也。南方之广漠,本无穷也;而曰‘有穷’者,限于知也。旅人之适越,在今日也,而云‘昔来’者,心先驰也。一以证心量之狭,不足以尽大宇之广。一以见行程之迟,不足以称心驰之速。两者之为事不同,然要以‘历物之意’,以见意之悬殊于物,而‘知’之不可恃则一耳!”按照此说,有人今天去越国,但是,他的心昨天就到了越国。
  高亨:“自启行之时地言之,则称此日为今日,称此行为适越。自抵越之时地言之,则称此日为昔,称此行为来。名虽有今昔之异,而此日未尝有二也。辞虽有适来之殊,而此行未尝有二也。名家因而同之,故曰今日适越而昔来。”
  似乎高说更优,更符合名家的旨趣。一个人在特定的某日由楚去越,特定的某日是今日。假如抵达越国的时间是特定的某日的次日,他抵达越国之后可以宣称:我是昨天启程来的。简而言之,“今日适越而昔来”可以解释为:今日适越明日至,明日在越今变昔。
  连环可解也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论据如何,不敢强推。”梁启超的意思是,这句话不知是什么逻辑,不知是什么道理。
  顾实:“此举一物之同者而异之也。连环始终如一,同也。而解之,是异也。然连环之解,名可能而实不可能也。”据此,所谓“连环可解”,只是一个逻辑上的命题,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。
  马叙伦:“《释文》曰:‘司马云:夫物尽于形,形尽之外,则非物也。连环所贯,贯于无环,非贯于环也。若两环不相贯,则虽连环故可解也。’疏云:‘夫环之相贯,贯于空处,不贯于环也。是以两环贯空,不相涉入,各自适转,故可解者也。’”根据马说,“解”的意思是指连贯的环,可以自由活动,这就是“解”。这样的“解”,其实没有“解”,实为“不解”,或者说是以“不解”为“解”。两个连着的环,并没有“解”开,还是套在一起,只是两个环都可以自由转动,这种自由转动就是“解”。
  当然,也可以把连环直接拆散,直接打破,这样就把连环解开了。但是,这样的“解”法过于粗暴,这样的解释可能不符合名家的旨趣。而且,这样求“解”,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。
  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
  对此,谭戒甫曰:“据此,知名家已明于地圜之理也。”
  顾实:“此举天下之异者而同之也。燕之北,越之南,异域也。举异域而同之者,人类莫大之伟业也。然亦名可能而实不可能也。或以地球圆形,无适而非中者释之,然古人非有此知识也。况今日燕北、越南天下之中央,与燕南、越北为天下之中央,二者相较,相差悬殊,固不可以同论哉。”
  高亨:“中央者盖域也,非端也。盖面也,非点也。此中央之界说也。域可小之,亦可大之,小则所包者狭,大则所包者广,扩大中央之域,则燕之北越之南固可包于其中。”
  马叙伦认同《释文》的解释:“司马云:‘燕之去越有数,而南北之远无穷。由无穷观有数,则燕越之间,未始有分也。天下无方,故所在为中。循环无端,故所行为始也。’”
  以上四说各有所指。顾说之意,异域可以为一,但仅仅是名可而实不可。高、马二说相近,燕之北与越之南都可以纳入到“天之中央”范围之内。比较而言,也许“天下无方,故所在为中”一语,提供了更加贴切的解释:如果我在燕之北,那么,我所在的燕之北就是天之中央;如果我在越之南,那么,我所在的越之南也是天之中央。天之中央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,而是以“我”为中心,随着“我”的位置变化而不断变化。
  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惠施将时间、空间、物我、同异诸差别相皆拨弃之,以立天地一体之理论,故其作用自归宿于泛爱万物。惠子盖墨学之支流,欲使兼爱说在哲学上能得合理之基础也。《吕氏春秋·爱类篇》:‘匡章谓惠子曰:公之学,去尊……’然则惠子殆主张绝对的平等论也。”按照梁启超的这个说法,惠施是墨学的支流;按前引钱基博的说法,惠施是道家的旁门,亦即道家的支流。然而,“支流说”未必能够解释惠施之学。惠施之学与墨家之学、道家之学都有一些可以沟通的地方,这是正常的,但未必就一定是墨家或道家的支流。另外,惠施之学“去尊”,主要是他人的评判,未必符合惠施的本意。惠施长期担任梁国宰相,他很看重这个尊贵的职位;他如果确有“去尊”之学说,则是一种巨大的反讽,可谓知行不一的典型。
  顾实:“此同心物之异,而为历物之意之结论也。《秋水篇》曰:‘号物之数,谓之万,人处一焉。’是人固物也。《达生篇》曰:‘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。’《则阳篇》曰:‘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。’是虽天地,犹且离于物者无几也。申大小同异一体之旨,故曰:‘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。’《齐物论篇》亦曰:‘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’然而惠施与庄周不同者,则泛爱之过也。此不可不察也。”
  钱基博:“此为道家者言之究竟义,故惠施多方,‘历物之意’,亦以此为结穴也。”“苟明天地之一体,致泛爱于万物;则众生放乎逍遥,物论任其大齐矣!”
  试比较钱、顾二说。
  钱说着眼于庄、惠之同,认为惠施揭示了道家的“究竟义”。这里的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”,既是惠施之意,更是庄子之意。譬如,《秋水》篇称: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。”“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;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;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;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无私福;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畛域。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?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?”还有《田子方》篇:“夫天下也者 ,万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,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,而莫之能滑,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!”这些论述强调了万物齐一、万物一体的观念。
  顾说着眼于庄、惠之异。《德充符》篇:“惠子谓庄子曰:‘人故无情乎?’庄子曰:‘然。’惠子曰:‘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’庄子曰:‘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’惠子曰:‘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’庄子曰:‘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’惠子曰:‘不益生何以有其身?’庄子曰:‘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鸣。’”这段话表明,庄子主张一个人不要有过于强烈的好恶,过于强烈的情感好恶会产生“伤其身”的消极后果。相比之下,惠施持“人而有情观”。这样的观念与他的“泛爱万物”是相互联系的。
  大致说来,庄、惠都有“天地一体”的观念。但是,“泛爱万物”主要是惠施的观念。
  惠施以此为大,观于天下而晓辩者,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。
  对此,钱基博曰:“此即《庄子·德充符》,庄子谓惠子曰‘子以坚白鸣’者也。‘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’,即‘以坚白鸣’之意。‘天下之辩者’,即下文所称‘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’。‘相与乐之’,即乐惠施之所晓。而惠施为道者之旁门,故‘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’,其言亦多宗惠施而出入于道家者言。”
  马叙伦:“‘乐’读如《论语》‘智者乐水’之‘乐’。借为效字。言天下辩者亦效其说也。”
  钱、马两说甚是。这句话在断句方面,可能各有主张。譬如,顾实:“此者,指上文两段而言,第一段大小对举,第二段对举而仍统以大小,合言之,则即为大观也。”这种断句方式把“大”与“观”连在一起,称为“大观”,似不妥。
  简而言之,这句话可以解释为:惠施把前面讲到的这些命题、观点、理论当作大写的真理,昭示于天下喜欢辩论的人,引起了天下喜欢辩论的人的竞相仿效。
  下面就是天下那些辩论者喜欢辩论的题目。
  卵有毛。鸡有三足。郢有天下。犬可以为羊。马有卵。丁子有尾。火不热。山出口。轮不蹍地。目不见。指不至,至不绝。龟长于蛇。矩不方,规不可以为圆。凿不围枘。飞鸟之景,未尝动也。镞矢之疾,而有不行不止之时。狗非犬。黄马骊牛三。白狗黑。孤驹未尝有母。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
  这些就是当时的辩者经常讨论的一些命题。
  梁启超:“以下皆惠施之徒所乐道之诸问题,什九皆诡辩也。”
  顾实:“此二十一事者,皆天下辩者所为也。《荀子·不苟篇》曰:‘钩有须,卵有毛,是说之难持者也。而惠施、邓析能之。’然《天下篇》言‘桓团、公孙龙之徒’。则此在下之辩者,总包当时之辩者在内。……二十一事者,自‘卵有毛’至‘丁子有尾’六事,多属于合同异之类,皆诡辩也。自‘火不热’至‘一尺之捶’云云十五事,多属于离坚白之类,则不为诡辩而科学之精神寓焉。”
  对于这些当时想必辩论得很热闹的命题,这里不再逐一讨论。估计在惠施的时代,这些辩题就已经众说纷纭,存在着多种论证方式。时至今日,各家说法不一,任何一种说法都很难定于一尊。有些是逻辑问题,有些像是急转弯问题,有些是立场、视角的问题,不一而足。梁启超:“以上二十一事中,鸟影、镟矢、尺棰三事确中名理。火热目见,义亦可通。余则恐皆诡辩而已。”
  陈柱对这些论题评论说:“各条虽所据之理不同,而专与常识反对,欲打倒常识,其旨则一而已。此等学说,最足以提起学者之研究心,而排除人类之惰怠性。其精神似亦受老子反义之影响,唯老子用反以应世,惠施之徒则用反以历物,是其异也。庄子之反世,亦与老子同,而老子由有对待而求至无对待,庄子以分析比较而见大小之无常,大不足为大,而小亦不足为小,故大小之见无。此庄子之学,与老子异者。而其起于分析比较则与惠子同。唯庄子则因分析而忘大小,本之而为忘言的人生观之哲学。惠子则不然,以分析而明常识之大不足为大,常识之小不足为小,专以反人胜人为事,而为好辩之名家。此庄、惠之所以异也。知乎此,庄、惠两人之相非可以明,而庄、惠之相知,亦可以见矣。”
  按照陈柱之见,惠施以颠覆常识为事,有助于引起反思与质疑。这一点不仅与老、庄有一定的共性,与苏格拉底亦有一定的相似性。一般公众持有的一些常识,经过苏格拉底的追问,经常会成为站不住脚的谬误。惠施提出的命题也有相似的旨趣:常识的反面也是可以成立的。
  惠施好辩,苏格拉底也好辩,为什么两者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差距较大呢?一个重要的原因不可不提:两者辩论的东西存在着形式与实质之间的差异。惠施之辩,至少在庄子看来,主要在于逞口舌之能,求雄辩之名。相比之下,苏格拉底的“申辩”包含了丰沛而饱满的实质内容,譬如,什么是善?什么是正义?一个人应当选择什么样的生活?如此等等。这就是两者的差异。老子、庄子也质疑常识,但老学可以应世,庄学的旨趣是内圣外王。惠施辩论的东西,正如梁启超所说,多数都只是“诡辩而已”。这可能就是惠施与苏格拉底之间的差异。
 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,终身无穷。
  这是一种概括性的评论。
  钱基博认为:“‘此’即指‘卵有毛’以下二十一事而言,辩者之所以与惠施相应。”
  顾实:“终身者,谓终惠施之身也。《徐无鬼》惠子曰:‘儒、墨、杨、秉方且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。’”
  按照惠施的说法,辩者包括当时多个学派的人物,不仅仅是所谓的名家。这里的“秉”,应当是指公孙龙。
  桓团、公孙龙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。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
  从字面上看,这句话较少歧义:桓团、公孙龙这些辩者,能够蒙蔽人之心,能够改变人之意。他们能够让人哑口无言,让人无话可说,但是他们不能让人从内心认同他们。人们对这些辩者,是口服而心不服,这就是他们这些辩者的局限。
  在这里,庄子专门讲桓团、公孙龙。《徐无鬼》篇中惠施提到了儒、墨、杨、秉,但这里庄子仅仅提到了桓团与公孙龙。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?首先,桓团是谁?
  钱基博:“桓团言行不概见。”意思是,不知道这人是谁。
  顾实:“桓团,伪《列子》作韩檀,桓韩、围檀,皆同部通用字也。”
  钱穆《先秦诸子系年·邹衍与公孙龙辨于平原君家考》有言:“《庄子·天下篇》称:‘桓团、公孙龙辨者之徒。’桓团,《列子·仲尼篇》作韩檀,成玄英疏《庄子》,亦谓是赵人,客游平原君家,未详何据。当时平原君之门,名家之学盖亦盛矣。”
  根据这些信息,可以推知:第一,桓团可能是赵国人。第二,桓团曾经作过平原君的门客。第三,桓团与公孙龙有较多的交往。第四,庄子把桓团置于公孙龙之前,一个可能的原因是:桓团的年辈比公孙龙的年辈更长,公孙龙有可能是后来居上,因而在后世的知名度比桓团更大一些。
  较之于桓团,传世文献中关于公孙龙的记载就比较丰富了。前面提到的可以与儒、墨、杨并称的“秉”,就是公孙龙的字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:“而赵亦有公孙龙,为坚白同异之辩。”《史记·平原君虞卿列传》:“平原君厚待公孙龙。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。及邹衍过赵,言至道,乃绌公孙龙。”蒋伯潜《诸子通考》称:“公孙龙字子秉,赵人。尝游魏,及见魏公子牟与惠施。尝为赵平原君客,劝平原君弗受封地。又尝与赵惠文王论偃兵。邹衍过赵,尝绌公孙龙。又尝游燕,说燕昭王偃兵,殆中间曾一度离赵也。”
  顾实:“公孙龙、桓团之徒,尚得及惠施垂暮之年,相与竟辨。”顾实还说:“大抵道、儒两家皆不甚以辩察为重要。《寓言篇》孔子曰:‘夫受才乎大本,复灵以生。鸣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利义陈乎前,而好恶是非,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’是则难辨而当,犹不足以服之人心。与庄子此言‘服人之口而不足以服人之心’,可互明也。”
  关于公孙龙,《秋水》篇中有一个生动的故事:
 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:“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;合同异,离坚白;然不然,可不可;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: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茫然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?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”公子牟隐几大息,仰天而笑曰:“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?谓东海之鳖曰:‘吾乐与!出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。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。还虷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?’东海之鳖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絷矣。于是逡巡而却。告之海曰:‘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,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’于是埳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蚷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,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与?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奭然四解,沦于不测;无东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、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?子往矣!且子独不闻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”公孙龙口呿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  关于这段记载,钱基博认为:“此魏公子牟言庄严之‘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’;非公孙龙所得‘规规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’也。公孙龙自诩‘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’,即此篇所云‘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’也。然而无所开喙于庄子,见太息于公子牟。”
  “井底之蛙”“邯郸学步”的故事很有名,也很精彩。这里的公子牟就是魏牟,他阐述了庄子的道术,好像是庄子的代言人,又好像是庄子的化身。
  惠施日以其知,与人之辩,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,此其柢也。
  讲了桓团、公孙龙之后,回过头来还是讲惠施。
  顾实:“与人之辩者,谓参与人之辩论也。”“此其柢也,犹云此其略也。”柢,就是大略、大概的意思。
  钱基博:“‘此其柢也’之‘此’,指惠施。盖‘天下之辩者’,‘饰人之心,易人之口’,特以惠施历物之意为柢也。”
  谭戒甫:“其知,犹云其所知者。与人之辩,犹云与人以辩。《徐无鬼篇》:‘方且与我以辩。’之以字通。俞樾曰:‘柢,与氐通。《史记·秦始皇纪》正义曰“氐,犹略也”。此其柢也,犹云此其略也。’按历物各辞为惠子之知,卵有毛以下各辞为辩者之怪;此特其大略耳。”
  综合各家观点,这句话是说,惠施每天运用他的知识、智慧,参与到辩论过程中,刻意与天下的名辩之士共同制造各种怪异的言论,这就是惠施方术的大概情况。
  由这样的评论可以看出,庄子对惠施的方术并没有正面的评价,基本上是表达了某种贬斥之意。
  然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,曰:天地其壮乎,施存雄而无术。
  对此,顾实曰:“此述惠施之自贤。曰者,引惠施之语也。施者,惠施自名,如《外物篇》,庄子自名周,是其例也。存,问也;察也。雄,盖谓辩者之雄也。”“惠施自以为最贤,故提出‘天地’一大问题,曰天地共壮盛乎?然施存问诸雄辩者而无术。盖诋诸雄之无能。而自诩其能也。”顾说以为,惠施之意在于夸耀自己,贬低其他名辩之士。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有的。不过,名辩之士也是一个共同体,他们内部虽有竞争,但他们的主要竞争者可能还是儒、墨、道等其他各家。惠施如果想通过贬低别人的方式来抬高自己,似也应当着眼于贬低儒、墨、道等各家。当然,也不排除他们这些人就是想在“名辩之士”这个圈子之内争夺“最佳辩手”的名声。
  高亨:“天地其壮乎,言惠施自谓与天地同其伟大也。存疑当作材,形近而误。施材雄而无术,庄子评惠施之才大而不知术也。”
  马叙伦:“余谓‘曰’者,引施之说也。‘天地其壮乎,施存雄而无术’者,施自谓天地虽大,我存则雄于辩者,无所用其术也。似与上下词义相衔。一说:‘天地其壮乎’,是施语。施存雄而无术,是庄论惠语。施自谓其贤比天地,庄则谓施才(存字疑‘才’之误)雄而无用也。”此说包括两义,似以第二义为是。
  谭戒甫:“盖惠施不能去健而存雄,乃历物而恃辩,故曰无术。”
  以上诸家提供了多种指向各异的解释。相比之下,似以高说为优。这句话的意思是:惠施自以为他的口才是最高明的,他说:“我的滔滔辩才,像天地那样雄壮。”然而,惠施虽有雄辩之才,但他并无道术。
  南方有倚人焉,曰黄缭,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,遍为万物说。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,以反人为实,而欲以胜人为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。
  上一句体现了庄子对惠施的总体性、一般性批评;相比之下,这个较长的句子,旨在以举例的方式来说明惠施的不足。
  顾实:“南方者盖谓楚也。《释文》曰:‘倚本或作畸。’郭庆藩曰:‘倚当作奇,王逸注《九章》云,奇异也。字或作畸,《大师宗篇》,敢问畸人,李颐云,畸,奇异也。’郭说是也。徐廷槐曰:‘《战国策》载魏王使惠子于楚,楚中善辩者如黄缭辈,争为诘难。’徐说存参,今检《战国策》无此语也。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者,屈原尝作《天问》,岂此固南方人之特长邪?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者,邹衍云:‘彼辩者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下。’则明为辩者之争胜,而反以正辞不取也。”“与众不适者,《吕览·不屈篇》曰:‘惠子易衣变冠,乘舆而走,几不出乎魏境。’是其验也。大抵自贤而好胜者,必与众不适者也。故惠施之得与辩者相应,以终其失败之身世,殆犹有天幸也。”
  梁启超:“《吕氏春秋·淫辞篇》:‘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。深而辩,至于“臧三耳”。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辩,孔穿不应,少选辞而出,明日孔穿朝,平原君谓孔穿曰:“昔者公孙龙之言辩。”孔穿曰:“然。几能令臧三耳矣。虽然,难。愿得有问于君,谓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,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。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?将从难而非者乎?”平原君不应。’此所谓以反人为实与众不适也。”这里的“臧”,是指奴婢。
  参考顾、梁二说,这句话的意思大致是:南方有一个怪人,名叫黄缭,他提的问题是:天为什么没有掉下来?地为什么没有陷下去?风雨雷霆是怎样形成的?对于这些问题,惠施不加推辞就回应,不加考虑就对答,把天下万物都说了个遍,说起来就停不下,话多得没有穷尽,还认为自己说得少了;又加上若干奇谈怪论,别人无论说什么,他都反对;他把违反常情、常理、常识的东西当作事实,希望通过在辩论中占上风来获取名声,所以跟大家都相处得不好。
  这里提到的南方怪人黄缭,不知其底细,估计也是当时的名人。他提出的问题,与屈原在《天问》中提出的问题有一定的相关性。他与屈原都是南方人。
  先秦时代,南方及南方之学代表了一种不同于北方及北方之学的存在。以楚地及周边地区为代表的南方,林木葱郁,江湖浩荡,山水相连,云霞绚烂,这样的自然环境容易催生出瑰丽的想象与飘逸的学思。相比之下,北方之学更富于庄严、正统的色彩。怪人黄缭出自南方,具有一定的必然性。
  弱于德,强于物,其涂隩矣。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。其于物也何庸!
  对此,梁启超曰:“何庸,言无用。即其言不中也。所谓‘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其已’。”
  顾实:“天下所以沈浊者由物也。天地之道者,犹言神明之德也。比惠施之能于一蚉一虻之劳,故曰其于物也何功。盖道家贵乘物以游心,不能乘物而物于物,则将为物所累,而亦夷于物矣。宜乎庄生比惠施于蚉虻哉?”
  马叙伦:“《释文》云:‘李云:隩,深也;谓其道深。’案:《学文》:‘隩,水隈厓也。隈,水曲也。厓,山边也。’然则隩,是边曲之义;德,是即体之相。物是境界。不悟体自具足,无量功德,而切切于境界,虽复遍说万物,而止局于一方。”
  参考以上诸说,这里的“强于物”是指惠施强于“历物”,即强于研究万事万物。这句话是说,惠施忽视内在的大道,注重外在的事物,这是一条走偏了的歧途,甚至是一条歪门邪道。从天地之道看惠施的才能,就仿佛一只蚊子或一只牛虻,成天飞来飞去,虽然很辛苦,但对万事万物没有任何实际用处。
  夫充一尚可曰愈,贵道几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宁,散于万物而不厌,卒以善辩为名。
  这句话在断句、理解方面颇有分歧。梁启超甚至说:“‘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’,此句未明。”因为存在好几种不同的断句方式。
  顾实:“盖言充其一能之长,尚可为人悦服;若知贵道,则更近矣。几,近也。”“惠施不能充一,又不知贵道以自宁,徒縻散精神于万物而不知厌倦,终于获得善辩之名。”顾实的说法似乎有一个小问题:“几”是什么意思?如果“几”解为“近”,那就是近于道,顾说似不妥。
  谭戒甫:“盖前云惠施历物,又曰遍为万物说,又曰强于物,则惠子之于物,可谓充其量而精其一矣。夫充一尚可曰最贤,曰存雄,曰胜人;若进而尊贵其道,则其所成亦庶几焉。……不能自安于道,散于万物,谓逐万物而无所归宿也。”
  参考各家意见,这句话是说,惠施的学说作为一家之言大致还是可以的,不妨聊备一格。然而,如果要以之阐明珍贵的大道,那就太危险了。惠施不能聚焦于珍贵的大道,把自己的精力分散于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不知厌倦,最后只是落了个善辩者的名声。
  两千多年的历史发展已经表明,庄子的这个评判可以代表中国主流思想的选择。惠施擅长的名辨之学,大略可归为今天的逻辑学。这样的学说虽然曾经在惠施那里大放异彩,但在汉代以后的主流思想体系中一直隐而不显,没有得到有效地创新发展。庄子对惠施的评判,似乎确有先见之明,汉代以后的历代圣贤,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抛弃了惠施之学。这涉及传统思维的精神与风格,牵涉面较广,不再过度支蔓。
  惜乎!惠施之才,骀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是穷响以声,形与影竞走也,悲夫!
  这是关于惠施的最后一句,也是《天下篇》的最后一句。《天下篇》至此结束,《庄子》全书至此亦宣告终结。这句话可以说是庄子关于惠施的最后评价,应当如何理解?先看各家评说。
  高亨:“《荀子·非十二子篇》:‘不法先王,不是礼义,而好治怪说,玩琦辞,甚察而不惠,辩而无用,多事而寡功,不可为治纲纪。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众,是惠施、邓析也。’《解蔽篇》:‘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。’荀子所云‘怪说琦辞’即本篇所举者也。”这主要是荀子对惠施的批评,但由此也可以看出,庄、荀二子对惠施的态度是不同的。庄子对惠施有更多的“理解的同情”或“同情的理解”。荀子对惠施虽然多有批判,但并不专挑惠施一个人的毛病,荀子对“十二子”的批判都是严厉的,可谓“一个都不宽恕”。
  顾实:“庄子深惜惠子之才也。《大宗师篇》曰:‘卜梁倚有圣人之才,而无圣人之道。’然则《天下篇》举百家之钜学,始赞墨子才士,终惜惠施之才,其皆以二子有圣人之才,而未得圣人之道欤?墨子启辩谈,说书,从事,三科之基,惠施则为辩谈之难。有为若是,犹且不足以得无为之道,而《天下篇》结束《庄子》全书之旨,愈可睹矣。”“虽然,由今观之,惠施之逐物,乃甚近唯物主义。而庄子之论,偏(原文为“编”——引者注)倾于唯心主义,古今学术之升降何穷,庄子一人一时之倡说,岂遽能为千古之定论哉?”在此,顾实以唯物、唯心作为标准评论庄、惠二子,未必恰当,我不完全赞同。而且,按照前引荀子的说法,“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”,与其说他近于“唯物主义”,还不如给他贴上“唯辞主义”的标签。
  钱基博:“自庄生观之,则惠施内而不圣,外而不王。何以明其然?”因为庄子在上文已经说过:“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。其于物也何庸!”由这一句,“则是任知饰辩于外以失为‘王’也”。根据最后这一句,“则是劳精疲神于内以不能‘圣’也。惟内不‘圣’,斯外不‘王’”。这就是说,从庄子的角度来看,惠施在内圣与外王两个方面都还没有登堂入室,殊为遗憾。惠施纠缠于各种各样的具体物象,于内圣、于外王都落空了,两头都不挂搭。
  梁启超:“以上论惠施竟,不言‘古之道术有见于是者’,并道术之一曲而不以许惠施也。然惠施实能见极名理,与公孙龙之诡辩殊科。因末流而诋及本师,则庄子之过也。”按照此说,则是庄子没有给予惠施应有的评价,庄子把惠施看低了。
  以上诸说各有侧重。让我们根据庄子的原文,来看庄子如何评论他的好朋友:惠施这个人太可惜了,拥有那么好的才华却随意挥洒,毫无所获;他专注于各种各样的具体事物,纠缠于各种各样的细枝末节,却不知道返回大道;他这样做,就像制造声音来制止回响,又像让身体与它的影子来竞争先后一样,真是徒劳而可悲啊!
  庄子评说惠施的方式,在一千多年之后的北宋时期再次出现:生于1011年的邵雍比程颢年长21岁,比程颐年长22岁,年长的邵雍偏好道教象数之学,喜欢以象数治《周易》,自以为可以通过象数易学预知未来。但是,程颐并不认同邵雍之学,他说:“有理而后有象,有象而后有数。《易》因象以明理,由象而知数。得其义,则象、数在其中矣。必欲穷象之隐微,尽数之毫忽,乃寻流逐末,术家之所尚,非儒者之所务也。管辂、郭璞之徒是也。”天上出现雷声,邵雍问程颐:“子知雷起处乎?”程颐回答说:“某知之,尧夫不知也。”邵雍惊问:“何谓也?”程颐说:“既知之,安用数推也?以其不知,故待推而后知。”邵雍问:“子以为起于何处?”程颐说:“起于起处。”这里的程颐,仿佛不屑于象数小道的庄子;这里的邵雍,一心“寻流逐末”,仿佛专注于细枝末节的惠施。
  最后,且让我们回过头来,再次审视“相嘲相得”的“惠与庄”。如此评说惠施的庄子,其实已经为他自己打造了一面镜子,由这面镜子映照出来的庄子其人,不屑于“寻流逐末”,而是凝心聚力于本源性的大道。这就是庄子的自我期待,也是庄子的自画像。


【作者简介】
喻中(1969-),重庆人,法学博士,中国政法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主要从事法理学研究,北大法律信息网签约作者。

稿件来源:北大法律信息网法学在线

原发布时间:2024/8/15 8:28:08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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